龙王山皇家气象学院在读
马主义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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猕猴桃、车棚与老区

时过境迁,转眼便是六年。偶然回想起小时候编出的作文,觉得有必要再来写写这位老人。

小时候我住在一个老区,原名叫戚墅堰,现在正在大改造,叫经开区了。老区,老人很多。我住的六层小楼里只有两个孩子,我是之一。楼上楼下都住着下岗退休的老人,六旬、七旬、八旬……但我要说的这位老人不住在楼内,他住在车棚里。

倒并不是如乞丐般寒酸无家可归,他的“工作”就是看车棚。这般大年纪(七十多吧)住在车棚也正常。这车棚大城市是见不到了——单一层,砖体墙,外边糊上易裂缝掉落的灰色水泥,便看上去有模有样屹立不倒了。彩钢瓦的顶,通蓝,与古灰的墙格格不入。墙上的通风口只是将砖块特殊排列,留出些口子而已。大门原本是向内双开的大门,像是大宅院的门,却只有两米多高,小时候我拿磁铁试过,吸力很强。大门常常不关。

车棚入门左转是间三四平的小屋子,便是他的家了。我曾忐忑地向里瞄过几眼,除了一张床,两只热水瓶,一张小桌子,似乎别无他物了。他有老伴,却不知住在何处,有时回来给他送饭,可老人晚上都住车棚。车棚内十分昏暗,仿佛不舍的用白炽灯,但其实全开了也没多亮。棚里多停些又老又破的自行车,许多已生出锈,比锈更多的是蜘蛛网,它们无人再要了。小时候我的一大乐事便是探索这个车棚,不过二三十平的小棚子能生出无尽乐趣——

遇上大太阳天,这车棚是比哪儿都凉快。借着强烈的阳光散射,可以将车棚里角角落落都看得一清二楚。这一辆车的篓子里有几年前的广告,那一辆车的车轮上布了三四层蜘蛛网;不过,我从未在这棚里见过活蜘蛛,死的见过一两只,悬在它们自己的网上,与车共眠。地上的坑洼在这时也可以看得清楚,一块块破损的轮廓都是我填充想象的好地方。运气好些,遇上一两只爬的慢的多足长虫,慢慢对它围追堵截,便是半个有意思的下午。

雨天,我最爱雨天。硕大的彩钢瓦顶能将每一场雨演绎的淋漓尽致。即使车棚就在单元楼正对面三四步的距离,逢上下雨天回家,我却不急着进楼,总是要进车棚看一看,听一听的。不知是不是棚顶的厚度差异,东西两边的雨声不一样,但空间狭小,身处其中,雨点连珠,轰鸣回荡,也无心分辨了。我爱站在中央,看远处尽头墙上砖间的小洞透出青白的天,心中的弹簧似乎被压得实实的,又在向不知名的深处扩展延伸。雨天也是不关门的,于是也可以观察到檐下浅浅的凹槽,“水滴石穿”我最早领悟于此。每每我在棚中听雨,那老人总会离我几步远站着看我,也不说话,只带着笑。

说来惭愧,小时候编的文章里我把这老人称作“猕猴桃”,只因他那圆圆的脑袋与短而发黄的头发。老人不高,微驼,印象中最经典的穿搭是白背心蓝裤衩,手持破蒲扇,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坐在小板凳上不知看何处。每每幼儿园或小学放学,就要到单元楼下了,总能见他坐在迎向我的方向。一见我,仿佛一惊,脖子一伸,身体一躬,手臂一张,颤颤巍巍在凳子上扭动起来。他的嘴小,咧开来也不吓人。可他脸上的皮挤在一块着实令人皱眉。他用尽全力起身,小步向我“扑来”。有时我会主动减速,让他的扇子在我头上摩挲几下,听他两句含含糊糊的话;更多时候我则是瞅准时机从他的手臂下溜过,再回过头来看他一脸懊恼又喜悦的表情。有几回,我被他的大手“俘获”,让他好好捧了捧我的脸,走出几步后父母说“保持距离”,我回头望,他只是搬起凳子往车棚走,动作很慢很慢。后来,我学会了绕路,于是可以从他背后偷偷溜进单元楼……上初中后,偶尔回到这个住宅时见他,便只是点头致意了。老人也很配合,把扇子一举,点好几下头,“回来啦”,他的半问半答从未得到我的回应。

奇怪的是,我从未见这老人与其他老人聊过天。老区里的老人是很喜欢聊天的。晴朗的下午,总能在小花园(只是有几丛灌木与几张木质长椅的地方)周围看见一簇簇老人聚在一起,或织毛衣,或择菜,讲到热烈处便放下手中的活,好好锻炼一番嘴皮子。有孩子路过时则都抬起头来看看孩子,眼神颇亲切。年复一年,这番情状愈发少见了,很可能昨天还凑在一块晒太阳聊天的老人今天便见不到了。死亡是老区里的主旋律。我是在每天两次“回收电冰箱、空调、电脑、洗衣机……”与隔三差五的丧乐中长大的,所幸周围家人邻居当时都健在,这种忧郁的阴沉未把我浸透彻底。有时候觉察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再也不见时,心中会有感慨,但也只好止于感慨。唯有楼下看车棚的老人离世,让我久久不能忘怀。他的死是母亲闲言片语里提及的,说是脑梗。记忆里他的离去与车棚的改造是同一时间进行的。老旧的车棚安上了刷卡自动开的亮银不锈钢门,水平滑动的开门方式。无论阴晴,若无人则紧闭,是再也无法随意进出了。墙周围安上了红外线警报,安上了转不停的排风扇,犹记得里面蜘蛛网没了,停了几辆从未见过的新电瓶车。老人的离去悄无声息,没有办那种会奏乐的葬礼。确实,我从未见过他的儿女,他自己又怎么会有钱呢?

我想起他有时会在太阳将落山时在楼下呜咽,从窗子往下望,只见他那猕猴桃似的脑袋缓缓移动着,仿若无事发生。

我想,老区里的老人大多像他一样吧。他们无事可做,每日与阳光、风、蔬菜、熟悉的家打交道;他们喜爱孩子,孩子是老区里少有的生机与活力,像是盐碱地上开出的花儿,孩子仿佛能把他们变年轻;他们看惯也看透了死亡,死亡成为同伴间的慰藉。他们不会去谈死亡,更不会想为何死又为何生。一日三餐,早睡早起,活着,如此简单。

生长于此的我即将迈入大学。当年笑着说我“长得客气”的老人们大概大多寻不得了。大改造的步伐就将要迈入这片寿命将至的工房区,将老人、车棚,连同那生与死的老区韵律,统统抛向身后……


2022.5.14 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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